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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五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(第2 / 7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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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僧人随之起身,低头佛唱一声,喃喃道:“如去如来,神秀上座。”

陈平安退出石窟,原路返回山崖之下。

年轻僧人望向那张蒲团,再次双手合十,重复那了后半句,“神秀上座。”

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。

只记起,家乡那边,确实有座高山大壁之上,篆刻有“天开神秀”四个大字,最早的时候,与人跋山涉水,走到过那边,只是那会儿陈平安眼力不济,加上云雾缭绕,便是举头望去,一样无法看清。后来还是魏檗带着他游历北岳辖境,才得以见到。当时是觉得阮师傅之所以选择那座山头,作为开宗立派的本山,是因为阮姑娘的名字里边带了个“秀”字。

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推荐的佛家正经,对于佛家颇为复杂的派系传承,全无概念,况且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些。

纯粹是以虔诚问道的心思,聆听这位桐叶洲远游僧人的回答。

其中有几处,陈平安印象极深,其中就有因明之学。

一问一答,回答之外,年轻僧人又有延伸,有些说法,竟然明显存在着儒道两教与百家学说的痕迹,僧人对此毫无顾忌。

当陈平安再无问题的时候,年轻僧人微笑道:“莫怕问了佛法,就会逃禅,这是世人误解。”

陈平安心念一起,却轻轻压下。

毕竟降服心猿一事,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,外人不可轻易提及,就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。

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:“施主与佛法有缘,你我之间也有缘,前者肉眼可见,后者依稀可见。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,曾经走过一座山峰,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,念念有词,不断询问‘这般心肠,如何成得佛’,对也不对?”

陈平安目瞪口呆。

年轻僧人微微一笑,“是了。”

陈平安这一路行来,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,始终走得不算太快,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,至于内里气象,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,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,不然害人害己,既要连累李芙蕖,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。

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。

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,在陈平安立定后,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,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。
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坐在蒲团上。

至于那头心猿,一直闭眼,仿佛酣眠中。

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,嗯了一声,“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,我是到了青峡岛,对你很失望后,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,话难听,但属于我的真心话,你先听着。那就是我们在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的时候,都会对这个世界很害怕,对吧?”

顾璨使劲点头。

陈平安缓缓道:“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,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,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,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,去学一学他们的好,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。你呢,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,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,以及你对你娘亲的保护,我都要佩服你,但是有些事情,不是我与你亲近,知晓你的苦难,就可以对你顾璨说,顾璨,你做的没错。世间的事情,其实对错分明,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,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,我在这里,说句更混账的话,哪怕是当个坏人,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,坏了多少规矩,这样的坏人,才能够祸害遗千年。这些,你不懂,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。”

顾璨叹了口气,埋怨道:“还不是怪你,这么晚才来书简湖,早给我说这些,我肯定听得进去。”

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,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,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。

顾璨点点头。

陈平安问道:“田湖君找过你没有?”

顾璨说道:“找过,说得比较诚恳,还劝我主动放低身架,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,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,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,说这么年纪,能够驻守池水城,肯定来头很大,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,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。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。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,私底下走得比较近。”

陈平安想了想,“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,算不得骗人,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,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,不算错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,到底是什么性情,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。我也不知道,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,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,却能够投军入伍,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,就意味着此人不但心高气傲,不愿依靠家族成事,这是其一,而且世家子,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,哪怕理解,也不会认可,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,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。所以,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,就一定对,但肯定没有错。”

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,笑问道:“你怎么懂这些的?”

看似违反了双方的约定,可其实这是好事。

陈平安走出屋子,瞥了眼湖景。

一路要经过不少岛屿,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。

只是今时不同往日,再无登门拜访的客人,其实上次陈平安由石毫国重返书简湖,就已是这种寂寥光景。

俞桧、紫竹岛岛主、珠钗岛刘重润一众岛主络绎不绝,先后拜访,热闹得仿佛陈平安才是书简湖的江湖君主。

也怪不得留下关那边的江湖老剑客,要说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,都是那剑仙。

陈平安再次由绿桐城进入书简湖,依旧在绿桐城将马匹寄养在那座客栈,还去了那条陋巷,在那包子铺子,买了四只价廉物美的肉包子,只是好像现在的铺子,比起半年前,生意冷清了许多,年轻掌柜神色萎靡,经常唉声叹气。陈平安一路上啃着包子,找到了渡口的渡船,清扫一番,撑船赶回青峡岛。

临近年关,如今的书简湖,比起去年,比那间肉包铺子还要惨淡,去年年末,接连三场鹅毛大雪,书简湖灵气增长明显,连对于过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,都像是实实在在过了一个好年。不曾想今年尚未结束,就已是这般田地,连同青峡岛在内,千余岛屿都需要上缴一半家底,进贡给苏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骊铁骑,一些个与朱荧王朝以及藩属石毫国、梅釉国有关的岛屿,真是苦不堪言,大伤元气不说,还两边不讨好。

最可怕的地方,还是粒粟岛谭元仪,与素鳞岛田湖君、供奉俞桧在内,联手所有岛屿祖师中拥有地仙修士的,例如黄鹂岛地仙眷侣,再次结盟,这次没有任何争执,异常精诚合作,主动以书简湖畔池水、绿桐在内的四座城池为“关隘”,拉伸出一条包围线,任何胆敢私自携带岛屿钱财潜逃的修士,一律抓捕,交给大骊铁骑方面驻守于此的那几位负责人,既有铁骑武将,一位文官,也有两位随军修士,四人分别入驻城池,一座天罗地网,将数万山泽野修围困其中,出不得,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割肉,一箱箱神仙钱源源不断运往池水城,期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和冲突,在死了近百位山泽野修后,其中就有两位金丹修士,书简湖这才终于沉寂下来,乖乖夹着尾巴做人。

据说这才是第一轮。

世人世事往往如此,只是很多时候,不会是生死之大事,而是变成了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,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,毫无征兆的失势,无缘无故的争执,突如其来的鸿运当头,一件件,一桩桩,都教人一头雾水,或是欣喜若狂,或是叫苦不迭。

看似皆有定数也,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。

人在做,天在看,即便天不看,一个个旁人也在看。

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无非是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,以诚待人,唯利是图,得过且过,皆是可以成为立身之本,唯独可笑之处,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,好人与坏人,许多人都不知,知道了依旧无用,安慰自己世道如此,道理无用。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,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,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,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,改变二字,说已不易行更难,如同修缮房屋阁楼,添砖加瓦,可是要花钱的,若是梁柱摇晃,必然屋舍不稳,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、修补窗纸还好,若是试图更换梁柱?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、自讨苦吃的难熬事,少有人能够做到,年纪越大,阅历越丰,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,住着越习惯,故而反而越难改变。一旦磨难临头,身陷困境,那会儿,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,人人这般,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浆糊的处世名言,图个暂时的心安,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,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。

陈平安临近书简湖,却突然拨转马头,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。

陈平安返回梅釉国边境,在山林之中,竟然找到了那匹马,它瞧见了陈平安后,朝他飞奔而来,十分亲昵。

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马背,玩笑道:“才发现咱们俩都瘦了啊。不过你还好,向前敲瘦骨,犹自带铜声。我这叫瘦骨嶙峋,没有几斤肉,风吹即倒。”

翻身上马,直去书简湖。

腰间刀剑错,悬挂养剑葫。

只是如今的陈平安,估摸着当初是这副模样,紫阳府那晚都不会有江湖险恶的敲门声。

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
他确实敬重佛法,却也不想真的去当僧人。

此后与年轻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经历,尤其是与那位老和尚的闲聊,都一一与年轻僧人说过。

僧人听得认真,偶有会意,便轻轻佛唱一声。

最后陈平安从蒲团上站起身,后退一步,对着这位年轻僧人再次低头合十,“我已解惑了。”

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,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,缓缓道:“问对了,我给不出答案。”

年轻僧人继续说道:“当年取经路上,我既是师父,也是弟子,一身化五而不知,深陷我执迷瘴,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,好心为我指路,后有风波,结果便是一棒下去,打杀无数。取经之路,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,一断再断,步步不回头。依然不知,远游一洲又一洲,历经千辛万苦,离了这座天下,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,我却转头而回,手上心中,空空如也。”

年轻僧人喟叹一声,望向陈平安,“施主,问吧。”

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,既有佛经上的疑难,也有处世的困惑。

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。

年轻僧人开口道:“我来自桐叶洲,你们宝瓶洲雅言,我并不熟悉,关于佛理,我本就只知晓皮毛,又有两个文字障在,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,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,我就更不敢妄言了。”

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:“还好,我游历过桐叶洲,会说那边的雅言,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。”

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,“施主可知桐叶洲有‘别出牛头一派’的说法?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知。我对于佛法,极其浅薄,先前几次游历,也无机会接触佛经。”

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,“不知也好,少去些心中藩篱。”

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,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“喜欢杀人”,是云泥之别。

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。

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,再指了指自己脑袋,“多看多想,就会少错一点,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,生死之外,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,留有退路。路子不能越走越窄,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。”

顾璨蹲下身,捡起一块碎石,随手丢出,“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那是没得选的时候,这一点,你得先想清楚,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,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,再想一想,有没有可能,天无绝人之路,其实还有的选。”

陈平安也蹲下身,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,“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,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,所以觉得烦,很麻烦。其实没那么难,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,逢山铺路,逢水搭桥,你只要知道如何铺路搭桥,你就会发现,其实遇上山水阻路,人生的难关,没有那么难以过去,当然了,知道了铺路搭桥的法子,如何找那些材料,也会很累人,自己捡选石子,自己上山劈柴,实在没了钱,还要与朋友赊欠,甚至是要低声下气,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,才能铺好路搭起桥,但是当你过了河,登了山,你就会发现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更甚至,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,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,你才好说一句,我问心无愧了,依旧身陷绝境,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。”

顾璨低头喃喃道:“在书简湖,你就是这么做的吧。”

富在深山有远亲,穷在闹市无人问。

自古而然。

陈平安乐得清静,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,多看一眼,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。

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,站在陈平安身边,“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。”

陈平安感慨道:“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,可能耗时会稍多。”

接下来一些大的岛屿,还会得到大骊铁骑的许可,大鱼要将小鱼和虾米一并吃了,大肆开拓藩属岛屿,最终书简湖当下的千余岛屿,极有可能在一年之内,就会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师堂,断了香火,彻底沦为大岛的附庸。在这个必然充满血腥的过程当中,所有胆敢反抗的修士,只有一个下场在等着他们,传言苏高山麾下将新设立一个没有品秩的职位,牵马修士,意思就是给那些正规的大骊随军修士,担任他们的牵马扈从,一旦苏高山撕破梅釉国防线,加上曹枰大军,两支铁骑分兵五处,那就会合力对朱荧王朝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,这拨牵马修士,唯一的幸运,就是可以通过与朱荧边军的战场厮杀,积攒军功,有望跻身为底层的随军修士。只是十个牵马修士,能否活下两三人,成为随军修士,天晓得。就算成了随军修士,大骊铁骑还要南下,怎么办?

这个说法,传得有鼻子有眼。因为经得起推敲,苏高山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大骊蛮子,真做得出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。

但是如今人心涣散,大的势力早已分崩离析,谁胆敢率先揭竿而起?

这会儿,书简湖野修,倒是人人念起刘志茂的好了,当年一个个害怕刘志茂跻身上五境,如今只恨刘志茂修道不够专注,不然何至于沦为宫柳岛阶下囚,无法为书简湖伸张?

陈平安登上青峡岛,先在山门屋子里边坐了会儿,发现并无灰尘,很快释然,应该是顾璨做的。

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,而是舍了坐骑,将其放养在山林,至于日后能否相见,且看缘分了。

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芜小路,徒步翻越山岭边境,去找了一个人。

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。

到了那处山崖下,陈平安停下脚步,双手合十,向高处石窟行礼。

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,似乎并无惊讶,还礼,然后伸出一只手掌,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援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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