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鬓边待诏 第10节(第1 / 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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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午时,崔缙将绿头令签往地上一掷,随行官高声下令道:“押解死刑犯!”

裴家人被从囚车上押下来,脚戴镣铐头戴枷,哀哀戚戚地被提解到刑台上。走在最前的是裴家的家主裴衡和他的夫人,正是裴望初的父亲和母亲。

裴望初一瞬间变得面色惨白,谢及音看到他垂在两侧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
纵使他掩饰地再好,那毕竟是他的生身父母,是他的家族。如今他阖族将赶赴黄泉,他如失群的雁、落孤的鹿,在刀钺斧戟外哀鸣盘旋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,观察着他的反应,以作痛快或挞伐。

昨日雨后的乌云尚未消散,天瞬间阴沉,刮起阵阵冷风。

谢及音心中愈发疑惑,猜不透他在想什么。

第二天上午,谢及音戴上帷帽,让裴望初在车旁随行,识玉伴着她坐在车内,一同往午门的方向行去。

路上有人认出了嘉宁公主府的马车,也认出了随行车侧的裴望初。昔日名动洛阳的世家公子一朝沦落至此,有人唏嘘感慨,泣不成声,也有人嗤之以鼻,鄙夷不屑。

识玉怕谢及音听见那些贬损的话,将车帘捂得紧紧的,到了午门外才卷上去。

马车停在离刑台极近的地方,犯人还没有押上来,二十个鬼面罗刹似的刽子手已就位,正拄着鬼头刀,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。

“姜昭呢?”

“她不在,”裴望初道,“许是入宫去了。”

入宫……想必是找太成帝和杨皇后禀报去了吧。谢及音枕着胳膊,揣测姜女史入宫后会如何告状。裴望初见她没有别的吩咐,正要躬身退出,谢及音却突然叫住了他:“巽之。”

裴望初脚步一顿。

“明日是九月十六,你想随我出府吗?”

谢及音轻轻摇头,对裴望初道:“七郎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……我不愿意。”

她不愿意以薄如蝉翼的好感,去试图挑衅谢黼的权威、裴家的尊严。她不愿意再被误会为不知天高地厚、抢夺嫡妹姻缘的品行不端的女子。

她……没有承认的勇气。

“既然你不愿意,那就算了,”裴望初似是轻叹了一口气,“今日……就当我从未来过,叨扰了。”

裴望初转身离去,自那以后,谢及音再未见过他。后来,谢黼起事,裴家阖族抵抗,谢黼登基后将裴家满门下狱,谢及音用尽了各种计策,才让谢黼松了口,愿意饶裴望初一命,将他送给她做面首。

那一幕,令所有旁观者都毛骨悚然,默然失语。

崔缙本想看裴望初失态,看他崩溃,看他对谢氏恨之入骨,恨不能以牙还牙,与之不共戴天,好让谢及音尝尝自作多情的滋味。

可是裴望初没有,他的反应出乎崔缙的意料和掌控,让崔缙觉得不安。

崔缙声音冷硬对随行官吩咐道:“把裴七郎带下去。”

侍卫上前拖起裴望初,谢及音使了个眼色,公主府的府卫上前将他接过来。裴望初始终一言不发,仿佛被摄走魂魄的行尸走肉,缓缓停在了谢及音面前。

裴望初哽声道:“儿子记住了。”

裴夫人接过兰椒酒饮尽。

第12章 夜雨

崔缙端坐在监斩台上高声道:“人终有别,不要误了行刑时辰。裴七郎若真依依不舍,大可一刀抹了脖子,何必在此惺惺作态。”

裴望初依然跪在刑台上,裴衡夫妇的对面,像一尊无声无息的石头,一棵枯萎的白树,连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冷的。

裴夫人在旁闻言而泣。

裴衡高声逼问裴望初:“你应是不应?!”

裴望初闭了闭眼,一滴泪珠砸在地台上。

“不肖子……谨遵父命。”

裴衡这才接过酒杯,将杯中兰椒酒一饮而尽,摔在地上。

他的额间被碎石子划破,眼眶也红若充血,高声对裴衡夫妇道:“不肖子望初,来为爹娘送行……愿爹娘身灭罪去,无悲无憾,一别尘世虚苦,往登三仙极乐!”

他端起兰椒酒一饮而尽,此酒极苦极辛,咽如吞刀,裴望初将酒杯搁下,端起另一杯奉给裴衡。

裴衡神色冷厉地睨着他。

“你可知裴家这一辈中,你长兄英武勇毅,二兄儒雅正派,三兄高风亮节,四兄威武不屈,五兄克己奉公,六兄冰清玉洁,唯有你——心志不坚,德行不明——”

裴望初道:“儿知道。”

你也姓裴,你怎么不去死呢?

裴望初转身朝谢及音一拜,低声求她道:“求殿下允我到台前一拜。”

谢及音对识玉说道:“你去与驸马通传一声,就说簪英士族,断头台上饮兰椒,此乃国礼。裴七郎要去与他父母送行,让他不要阻拦。”

识玉去监斩台上传话,很快面色不善地回来,谢及音问道:“莫非他不同意?”

识玉小声道:“驸马说……要您亲自去求他。”

“还有最后一个问题,”裴望初的声音里似含着期许,“倘若嫁入裴家的人是你,你会愿意吗?”

谢及音心里猛然一颤,飞快垂下眼,攥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。

他问这话,是什么意思呢?

是说在她与谢及姒之间,他更钟意她吗?

可是……为什么呢?

裴衡高昂着头,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,他看见了裴望初,厉声喝到:“不肖子,上来拜我!”

裴望初迈出去一只脚,又硬生生定在原地。

“怎么,你怕死?裴家满门忠烈,竟养出你这个贪生怕死、甘伏居妇人裙下的东西!你可记得你姓裴?你姓裴!”

裴衡高声痛骂,裴望初僵直而沉默地站立着,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——哀戚恐惧的裴家人,评头论足的围观百姓,居高临下的监斩官崔缙,还有遮在帷帽之后的谢及音。

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哭,低声窃窃的私语,听在裴望初的耳朵里,似乎都在重复一句话。

“监斩官大人到!”

忽听一声吆喝,身着红官衣的监斩官从监斩台后绕出,此人不是别人,正是谢及音的驸马崔缙。

崔缙也看见了谢及音和裴望初,同随行官吩咐了几句,那随行官走下台来,行至马车面前,向谢及音传话道:“崔驸马说台下人多,怕冲撞了嘉宁殿下,请殿下打道回府,免得沾染了晦气。”

谢及音眼皮也不抬地说道:“你去同他说,他要真好心看顾本宫,就将监斩官的位置让出来给本宫坐着。”

崔缙听完监斩官的传话后冷笑了一声,“真是不知好歹。”

九月十六是裴家人行刑的日子,地点就在午门外,若是去得早,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。

裴望初默然片刻,说道:“不去了,让他们安心上路吧。”

谢及音没想明白,“难道不是见你好好活着,他们才会放心吗?”

裴望初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,见谢及音仍看着他,那模样分明是希望他明日同去,于是改口道:“那就去吧。”

态度十分随意,仿佛是赴个可有可无的约。

之后倏忽又是三年。被从牢狱中拎出来、满身狼狈淋漓的裴望初,与三年前……又是不一样了。

今年洛阳的秋天多雨,冷得也快,谢及音午憩时觉得冷,朦胧间抬眼望,原来是风刮开了菱窗,暴雨压着芭蕉叶探进屋里来。

谢及音缩了缩胳膊,轻声喊道:“识玉……”

外间响起脚步声,听动静不是识玉,谢及音翻过身,却见来人是裴望初。

他没等谢及音吩咐,走过去将窗户重新掩好,又从立柜里翻出一条薄毯,递给谢及音。他见谢及音表情颇有些疑惑,解释道:“识玉姑娘去膳房了,让我在外面守一下。”

谢及音有些担心他,低声问道:“你要继续看,还是随我回去?”

裴望初说:“我想送他们一程。”

崔缙冷笑一声,扔下红头令签,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,刀刃上照出刺目而阴冷的光。裴家的家主裴衡怒目圆睁,挺直了脊梁,只一瞬间,鬼头刀齐齐落下,裴衡与他夫人的人头落地,鲜血自颈间霎然喷出,溅在裴望初的脸上与身上。

一袭白衣染成半边红裳,而他仍脊背挺直地跪立着。崔缙自高台上往下望着他,只见一双沉目如死水,却隐隐让人觉得脊背发凉。

他大概是疯了。崔缙想。哪个正常人敢亲眼目睹父母赴刑,却又无动于衷。

就连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都在浑身打颤。她活这么大,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旁观杀人。

她不敢去看滚落尘土中的人头,目光落在裴望初的背影上,只见他缓缓动了,将裴衡夫妇的头抱进怀里,为他们合上眼睛,拂拭脸颊与鬓边的血污。

裴望初深吸了一口气,端起另一杯酒,奉至裴夫人面前。

裴夫人哽咽问道:“我教你收好的东西,你收好了吗?”

“已仔细收存。”

裴夫人欣慰地点点头,满眼含泪,目光哀愁地望着裴望初。

“娘从前待你不好,如今却再无补偿的机会,若来世有望,娘在黄泉路上等等你,你我来世还做母子……我交代你的事,你要好好去做,切莫忘了……”

“我裴家不负君臣恩义,宁做兰摧玉折,不做萧敷艾荣,此乃我裴家气节。你长兄、二兄、五兄战亡,三兄、四兄、六兄今日赴刑殉道,唯有你——贪生怕死,谄媚求欢——”

裴望初声音微颤,“儿知道……”

“我裴家人活着时操履无玷,死后只愿图个清净,你若还有几分孝心,往后勿自称河东裴氏,我等尸骨宁为野狗拖啃、乌鸦啄食,不愿为你手所侮,不许你为我等收尸——”

裴望初几乎要端不住手中酒杯,迟迟不肯答应。

“你若不应,我不喝这杯兰椒酒,死后宁下九幽地府,来世宁转为畜生道!”

“求?”谢及音抬起头,与崔缙视线相对,那人一身凛凛红衣,正目光不善地盯着她,仿佛正等着她服软,上前求拜。

“真当自己是掌生杀的判官吗?本宫乃大魏公主,还求不到他身上。”谢及音将一红色锦盒交给识玉,缓声道:“此乃本宫金印,你捧着此印,为裴七郎开路,本宫看谁敢拦阻。”

“喏。”识玉接过锦盒,一路捧至刑台上,守刑侍卫不敢阻拦,见监斩官没说话,便将裴望初也一同放了过去。

崔缙心里颇有些恼火,他倒是要看看,谢及音能为裴望初做到什么地步,她连金印都拿出来了,若这件事传到太成帝耳朵里,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。

裴望初屈膝跪在刑台上,稽首叩拜,向裴衡及裴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。

她容貌怪异,被视为不详之兆,性格怪癖,不喜与人相处。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将她视为联姻的残次品,认为如果将她嫁给裴家,是对裴家的不尊重。

裴望初的长辈们也是这样觉得。

倘若她说“愿意”,会发生什么……裴望初会为她争取吗?会争取成功吗?她嫁入裴家后,能衬得起他妻子的身份吗?

谢及音在一瞬间想了很远。她和裴望初之间只有短短的两步路,却有无数的艰难险阻,称量不清的代价。

值得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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