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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屿 第4节(第1 / 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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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牵手迈过小木屋门槛儿的时候,少年看着前方椴木临时削成的“祖宗牌位”,漫不经心地说道,“你的手好冷,难道你很紧张吗?”

徐千屿呛道:“说什么废话?谁第一次成亲不紧张。”

出口才发觉,她的话尾发抖,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后,她的魂魄好像瞬间离体,被牵住的那一段不属于她,也不为她所控。

徐千屿有些慌乱。

身旁的人闻言笑了一下,不再言语。

当年蓬莱的无真师叔年少轻敌,路过此处,企图单打独斗杀死魔王,结果九死一生才从他手里逃出来,回来后在床上躺了数十年,才能下床走路。

这一雪前耻的好机会,休养好了的无真师叔自然不会放过,于是他也随队伍一并来了。

在必要时候,修士也会伪装身份,做陷阱诱杀魔物。来的弟子在树林里伪造了一个小木屋,四人烧火做饭,四人吹吹打打。无真师叔摇身一变,变做个年轻俊俏的新郎,此时还缺一个新娘。

去了便是当饵,难免危险,再加上要跟师叔扮夫妻,来的弟子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,嬉皮笑脸,姑娘家脸红尴尬,都不肯前去。

众人你推我我推你,沉寂了许久的徐千屿却从人群中走出来,大伙都很诧异,当然也包括她身边的师兄。

徐千屿剥了两片,感到了腹中饥饿,忽然听到了炭火的毕波声,像是若干年前,在家里那样。没来由的,眼泪如玉珠掉了下来,然后她便委屈极了,彻底抽搭起来。

“哎呀。”泪眼模糊中,恍惚看到少年仍然坐在床边,托着脸瞅着她调笑,“不得了了,哭得像小狗一样。”

然后,泪被人用指节沾了沾,手上橘子不知不觉被人接过去。过了片刻,微凉的手指捏着一瓣橘子抵住她温热的唇,那人轻轻道,“张嘴。”

*

孽缘始于某次出秋。

这少年盘腿坐在榻上,一片黑袍前摆搭下来。他侧头关上窗子,与她解释,“因为我眼睛伤着,不便见光,所以门窗都封着。”

“你冷吗?”他手指一勾,炭火炉子自己移动过来,徐千屿也一勾,炉子便停下来。两股力量相互拉扯,炉子在半中央晃晃悠悠,不知该往哪儿去。

“你干什么?”少年又笑了,“专与我作对。”

“我不冷,不必让它过来。这么远正刚好。”徐千屿冷声道,“小心点着了你的床,你又逃不了,烙成烧饼了可如何是好。”

少年一怔,旋即哈哈大笑,毫不吝惜地用力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摆:“你看出我卧床了?”

“那又如何。”徐千屿听不进去,“哪有那么多恰好,我在他悟道之前打败了他不就完了吗?”

沈溯微便不再言语。

“师兄,”徐千屿从花盏上移开小脸,望向镜子里冷清的剑君,仍是耿耿于怀,“你教陆呦,和教我有什么不同?”

沈溯微拿过花,正专注地给她发髻上攒:“一视同仁。”

徐千屿不知道自己这股深重的怨气从哪里来:“那你也帮她梳头吗?”

徐千屿的剑,一大半由沈溯微一力教养,少部分是师尊指点,还有一些是和同门切磋领悟。徐千屿羞于说出谢妄真,含糊道:“不好吗?”

“太邪。”沈溯微顿了一顿,简略道,“我不喜欢。”

幸而,他只是说“我不喜欢”。

“我喜欢啊。”千屿道,“我们蓬莱剑术,百花齐放,师兄如明月松风,就不许我走别的路子吗?我喜欢。”

她像护短一般一连说两遍“我喜欢”,沈溯微没再说话,如她所愿。

第4章 前缘(四)

那时的她以为,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,终于点亮了光明。

她顾不上为独来独往失落,也不会为师弟阮竹清伤心,更不会顾忌同门间的风言风语了。因为她心里有了期待的事。

她期待得空去后山见谢妄真。当然,她懂得这宗门内规矩,不肯丢人现眼,所以每回都是拼命修炼,绞尽脑汁地想几个问题,才去以请教为名,故作满不在乎、实则心跳砰砰地和谢妄真谈话。

人都说小师叔年少勤奋,但千屿看来并不如此。他总是一边喂她些水果,一边与她闲聊,非常惫懒。

千屿的注意力这才被唤回来:“师叔啊。"

少年转过来:“我的名字叫谢妄真。”

千屿道:“那我尊称无真师叔,不是一样?”

“不一样。”少年道,“尊号是尊号,名字是名字。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。”

“……谢妄真。”

徐千屿忽而抓紧了床单。

她在蓬莱长到十七岁,沉迷于打斗升级,于外界不怎么留意,一幅小男孩做派。此时此刻,在盖头之下,瞬息之间,她突然开了窍,变成了少女,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喜欢一个人,是什么样的滋味。

在那漫长的安静几息之间,忽然窗户被什么东西撞开,发出巨响,千屿感知到那物的形态:有半人高,体型巨大,身上长毛,如山中野兽四足并用地爬过来,口中发出含混痛苦的吼叫。

千屿起立,还不及拔剑,只听得"噗嗤"一声,仿佛什么东西被戳破了,随后是淅淅沥沥的声音,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,还有野兽濒死的喘息和悲鸣。

千屿一把掀开盖头:“师叔?”

只有行刑的那膀大腰圆的妇人目露悲悯,尽职尽责地抽完了她,看她一瘸一拐走到门口,又从后面追上来,给她披上一件斗篷:“小师姐,外面可下雨了的,保重身子。”

外面细雨蒙蒙,徐千屿无心回去,一人在岛上溜达,不知走到何处。

雨中落英缤纷,浅粉色的桃花瓣铺散了一地。

身旁开了一扇窗子。

“怎么不打伞?”窗子里探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的脸。

她被扶着按坐在床上,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连带着春花香气拢过来。修士五感敏锐,她能隔着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个人的靠近,甚至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神情。

“你不掀开盖头看看吗?万一我是魔王变的。”无真师叔道。

少年与她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了,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红色的晕光。她感觉到微痒的麻痹,从鼻尖向外迅速扩散到脸颊。

“不想。”徐千屿的眼睛睁大,心在狂跳,可是嘴硬道,“我、我困了。”

“那你便静坐休息一会儿吧。”无真师叔浅笑,将她脸上覆盖的重重落叶般的麻痹吹开,便轻巧离去了。

“千屿?”徐千屿听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声,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时候和师叔搭上了关系,也不赞同她以身涉险。

然而,徐千屿已经走到了对面。

徐千屿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她阻拦师兄去抱陆呦那天,只是现在反了过来。当她假装没听见,不管不顾地把师兄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,她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快意。

“我师妹资历尚浅,”沈溯微撇下她,直接跟无真师叔交涉,“我可以替她。”

沈三师兄主动女装,众弟子着实一惊。然而无真已经把徐千屿手牵住,一把拉到了身边,同时一张艳红的霞帔盖下来,遮住了她的视线。徐千屿只听得无真师叔笑道:“无妨,我很满意这个新娘。”

与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,出秋是为前往凡间猎魔消灾,一年有好几次。

平素两三个弟子搭伙便够了,但这次出秋去了十余人。因为这次要诛的魔非同一般:是无妄崖之下怨气结成胎儿、又吞噬了万物魔气生长成的魔王。

低阶魔物没有意识,高阶魔物也只是心智如同几岁的孩子,魔王却不同:

他为了生存吞吃其他魔物,还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进修为,他有灵智,善伪装,搞得人人自危。

越是热闹快乐的地界,他越要来犯,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婴孩,被欢笑热闹吸引,好奇观察人世的一举一动,然后似捏碎玩具、抓破纸张一样,将它破坏。

徐千屿仍是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,敷衍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她一看窗外的花树,便记起这是哪里。住在此处的,有一位无真师叔,因数年前除魔时伤了根基,不能行走,此后便一直修养,深居简出。

“想吃什么自己拿。”少年从金盘里取一只橘子扔给她,徐千屿轻巧接了,片刻后,他又扔了一只桃子,一只李子,一只杏儿,徐千屿接个没完,恼了,把怀里东西一股脑摊在桌上,“我什么也不想吃。”

“不想吃啊,那你剥给我吃。”少年大言不惭道,“来,先剥一个橘子。”

徐千屿看了他一眼,看他是宗门长辈的份上,忍辱负重地剥橘子。橘子皮掰开,一股清香瞬间溅在空气里,混着屋里的花香,混杂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又香又甜的味道。

徐千屿这么猛然一仰头,花便掉落了。沈溯微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,弯腰捡起花,看向镜子里的小师妹,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:“陆师妹会自己梳头。”

是了。最初是因为徐千屿长自衣来伸手的富贵人家,甚至不会梳头,出门时发髻歪歪扭扭,沈溯微看不过眼,便着人教她。但那时千屿是众人笑柄,性格又不讨喜,叫来的同门师妹,背地里趁机欺负羞辱她,并不好好教。

不过那日师兄给她梳头,沈溯微手握着她的头发,三两下挽成发髻,忽然又旧事重提:“我仍然觉得那招诡谲,你以后还是不要用了。”

“那师兄倒是教我啊!三天两头找不到你人,还不许我和别人学。”徐千屿本来正嗅一朵花,冷不丁发起脾气,她起床气一向重,沈溯微习以为常,表情都没变一下。

“今日不行。”他面色如常,“明日我得空指点你。”

徐千屿自然知道他今日为什么不行。因为他受师尊所托,还要教陆呦。陆呦已经得了师尊亲自指点,还要师兄日日辅导,她已经憋闷在心很久,脸色便十分阴郁。

沈溯微又接上之前的话题:“我不是想干涉你。天地剑术变化多样,没有绝对的标准。只是你剑风带煞,招数挑衅,虽凶险却重复,容易勘破规律。若是碰上对手,若是对方恰好本就容易险中悟道,会逐渐激发出对方的潜能。到那时便是为他人做嫁衣,反将你置于险境。”

不止一次,她跟他说过陆呦的坏话,说自从来了陆呦,自己如何诸事不顺,自然,她也不是好惹的,上了她记仇小本的人,哪有好果子吃。她经常借故挑衅陆呦,虽然没什么实际伤害,但看着陆呦眼眶红红,口头吃瘪,至少心里很痛快。

这时候谢妄真总是微笑着摩挲着手指,静静地听。

有些细节,她是早该发觉的。

谢妄真虽是法修,但偶尔能指点她剑法,还陪她喂招,一来二去,千屿剑法突飞猛进,若再破一个小周天,就能升阶了。

可有一日,沈溯微观剑,极为敏锐地蹙眉:“此术我没教过,你从哪里学来的?”

少年笑了,在一团烛火辉映下,一个如此认真而含情的笑:“今日之事,我要怎么回报你呢?"

可惜门忽然被打开,后面的话便没说下去。沈溯微终究不放心,得手之后便立刻带人进来,将她带走。

徐千屿后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。

若干年前,无真师叔出秋时撞上魔王,年少轻敌,与之单打独斗。最后拖着残躯逃回蓬莱的,到底是师叔,还是假扮做师叔的魔王,就连师尊和其他长老都没分辨出来。

她一个筑基期小弟子,既没见过师叔,也没见过魔王。她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?

环顾四周,屋里到处都是喷溅的黑色血迹,如蜘蛛长腿,顺着墙壁向下流淌。

诱杀显然是成功的。那庞然大物已经倒在地板上断了气,它身有肉瘤,生长着野人一样的蓬乱黑毛,黑毛零零落落盖住了它的尸首。

徐千屿用脚尖点了点那具可怕的尸首:“这便是魔王?”

死得比她想象中轻易。

“你方才,叫我什么?”她回头,少年正仔细地剪一只蜡烛的烛芯。

此人长了一张笑靥,双手交叠搭在窗台上瞧她,神情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。

“要你管。”徐千屿回头呛道。

不出所料,那少年面色一凝,“哗”地关上了窗子。

可是过了片刻,窗子却又打开,少年嬉皮笑脸地看出来:“来来来,从前面进来,我的门给你留着。”

天色本就昏暗,这屋里的窗户贴满了黄纸,屋内更是暗不见光,却十分干燥洁净,笼罩着一股浅浅的香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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